人间冬味

写冬天的先生很多。老舍写济南，轻拢慢拈地勾勒出飘过小雪的小山温润如玉；梁实秋写北平，日常琐碎如摇煤球、端墨瓶都写得活色生香；乐天《问刘十九》：“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”，不见“冬”字，但字里行间都飘着冬夜烧酒香。阅过林林总总，先生们讲“冬味”不只囿在舌尖鼻翼，更重在心灵所感的人间风俗。各地自有各地冬，处处冬味应不同。余虽愚，也愿斗胆一试笔墨，绘我桑梓独有的冬味。

封藏于我成长的这座渤海南滨小城，冬味这坛佳醴，更加隽永繁复而耐人细品，粗略涵括，该是一小半风雪的空灵，浸在一大半人间的风俗中。

丁酉年末，纷纷几日雪，整装上街，这叫“开坛品冬”。踏着如海绵蛋糕般松软的积雪，透过眉间一团团升腾的白汽，近看仍纷飞的雪粒在路灯下掩出几点若有若无的似霰疏影，有如月照花林；远望寒风梳洗过的夜空疏疏朗朗，几丝闲云，婵娟皎皎，不知因天气愈冷，这初冬的月竟比暖时更加温婉。 

小城旷处的冬味常是这般清凉明快，北风卷着雪花携细尘味涌进鼻腔，冬的天使以此惊醒每个厚袄重襟里昏沉的灵魂。幻妙轻盈，便是那一小半冬味。

至于那大半的人间风俗气应去哪寻？料是该向人多处，究竟是去冬夜市肆了。“何夜无市？何处无闲人？”不过这冬日夜市的确有独特味道——年味和烟火味。前者极易分辨，毕竟冬市总是年货遍地。

清甜味作底。甘蔗成捆矗在车厢旁，冻得脸色紫青，多半是这几日不注意保暖；砂糖桔像甘蔗皮一样堆成小山，它们却满面金光，和一旁的裹着纸袋的黄皮雪梨一齐逸着冰糖汽水味；“胶菜”在故时南方极名贵，在这可不需系红头绳倒挂在水果店头，翠甲镶霜鳞，虽说蔫儿了些，但里面护着的仍是如璧菜心，腹中真有货的人多寡言，白菜也如是，只是静静地躺在秸秆垫上。

重在浓甜味。板栗一圈圈翻腾在炒炉，绵软的饴心透过硬壳滚烫着焦糖气息，“板栗”前挂总要“迁西”的名号，就像街头沸腾出笼的“驴肉火烧”高唱“河间”，或像巷尾的“煎饼果子”忙不迭称道“天津”，商家们喜欢“美其名曰”，街坊们也买账。冬天自然少不了烤地瓜，若是烤得好，外皮会洇出琥珀色糖浆，缭绕微苦的焦糖味，同是甜苦交织，却比热可可曼妙得多。揣着地瓜轻轻一掰，一团甜得不偏不倚、活似蜜罐儿的蒸汽喷薄而出，然后才透过缀着水珠的睫毛窥见内里——微有丝絮，橙黄明亮，又好过所谓的蜜罐儿了。浓甜之于清甜，真有类浓油赤酱之于小葱豆腐。

再兼有熟食摊丰腴厚实的肉香和本地海鲜的腥香点缀，年味总丰盈又饱满。

书里书外，“人间烟火”一词如影随行，我却从未闻见——暗自思忖它该多么虚无缥缈啊！可谁堪预料，我真正晓其真谛，竟是因两年后，戊戌年末的那场浩劫。

压城黑云盘踞在中华大地。“烟雨莽苍苍，龟蛇锁大江”，疫情投鞭断了车水马龙，本该热火朝天的年市失魂落魄，本该明快轻盈的冬味黯然失色。紧绷的口罩封起厚障壁，鼻息间只剩它的编织物味，混着医用酒精的凄凉和消杀喷雾的刺痛。鼻子说它不愿闻这异样的冬味，但还有更可恶的它闻不到——灰暗阴霾、忧恐压抑，它闻不到！满身冠冕的恶魔淋漓着国人汗泪鲜血，它也闻不到——可我真真切切闻到了，还不止，还有十四亿血脉相连、跳动不息的心也闻到了！

谁能夺回故时的冬味？谁来向长夜索取曙光？谁去挽澜扶厦、去守护山河无恙？只见“文天祥们”回头再望一眼中原父老，毅然用自身命运托起家国希望；“于谦们”伫立长城气贯长虹，剑锋直指侵扰华夏的汹涌外敌。白衣戎装、迷彩战袍、白丁墨客、商宦布衣，晴川三万里，脊梁十四亿，他们殚精竭力乃至食不知其味，来为我们收复那冬味，又绝不仅限于此。

“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”，即使来之不易。年轮总是在兜兜转转，庚子年末的冬转眼降临。

又一次踏进这风俗江湖，满目尽皆张灯结彩、流光溢金，来来往往的又是熙熙攘攘。是“业务精熟”的卖家买客斗智斗勇，也是形影依偎的青年男女你侬我侬；是三五成群的好友嬉戏打闹，也是市中偶遇的亲邻笑逐颜开。迎着如故年一般的甜蜜膏腴、醇厚明丽的年味，在街心仰首，望街市两边的楼宇间，万家灯火带领璀璨星光拼出这晚上。那一刹，心潮突然间澎湃，砭人肌肤的朔风中，只觉热血奔流，全身都热将起来，那种我一直在探求的味道倏地婉转在我的鼻腔，又好像直接去震颤心灵，闪电般在脑海中蔓延开来——

是烟火味！冬味的灵魂精髓，人间最美好的味道！烟火味的奥秘原来不在于琳琅缤纷的物，而深藏于人，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、却顶顶可爱的人儿们！因为人，所以数载寒冬留下的记忆均是喜乐幸福；因为人，所以海滨小城的上空升腾起人间烟火！

每每旧岁冬，总浸淫在浓浓的烟火味中，免不得“久入芳兰之室而不闻其香”了。阳光总在阴霾后分外明媚，烟火味的温暖，也只有渡过凄清萧条的岁月才懂得珍惜:国泰民安、河清海晏、歌舞升平、衣食丰足，竟毫不飘缥缈抽象，如此触手可及，因而无比打动人心……

落笔至此时，已是冬浅秋深。不时凭窗远瞰，陌上街头，年味和烟火味正悄悄浓郁，又该是一个怎样的冬来迎接壬寅年的春呢？

人间冬味，好久不见，愿你如旧。

(指导老师:柳少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