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圣陶杯佳作:一个文字的当下与远方

一个文字的当下与远方

□ 黄睿(江苏省海门中学高三·1班)
一
“每天早晨,世界消息蜂拥而至,却少值得注意的故事。”——本雅明
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日了,我在落着雨的早晨醒来,没有黎明的曙光,没有一丝浮云,珠颈斑鸠偶尔路过,留下一道辽远的声音,是深海里的鲸,远古森林里的比翼鸟,沉船的最后一声汽笛,在我枯朽的头颅里唤醒着些什么,没等我看清,继而又消散了。我数着对面墙上石英钟指针的节奏,它是永恒的,严苛谨慎的迈出亘古不变的每一步,忠实地刻画着时间的长度。窗外电线杆上挂着一只断线的风筝,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。它不说话,在风里荡来荡去,在迷离的雾里荡来荡去,尝试遗忘自己。
忘了提前说明,我是一个文字,也许这么说也不准确,只是我搜刮许久也找不到合适的量词来描述我的体量。我可以拆解融化,架构坍圮,凌波微步间便随意流淌成“篇”“章”。在我的族群里拥有这种本领是值得骄傲的,自从印刷术大行其道,电子屏赫然矗立,我的同类们便臣服于胶泥铁板,被外来的思想定义。闭了眼,安守在亦真亦假的故事里酣然入眠。
人类的手指反复戳动屏幕,饕餮着信息。还有些人短暂地掠动古书典籍,然后忘却。钟摆来回游荡,那个圆圈从来都在重新启动,时间流逝,一切倒退般的离去,以惊人的速度在脑海中化作云团,包括昨天的事物。我睁大眼望向深处。弱水之隔,远方只存下云痕,不见山水。同伴们鼾睡如雷压在我头顶,成为硕大的吸睛标题。标准的行间距实在不够我伸个懒腰的。我心中一团朦胧,什么也记不住,包括清晨飞鸟的长鸣。我直起了腰板,伸展出双脚,血脉中有什么鼓胀着,心脏止不住扑通扑通狂跳。我隐遁出纸页,谋划一场逃逸。
二
“物有不可忘”。——司马迁
我跌落在花园的草丛,冰凉的音节隆然从地下传至耳膜,声音很遥远,仿佛来自哪个朝代。我挣扎站起,感到浸在一种清凉的知觉里。像从闹市街心的人堆里逃出来,听到天边清远的竹笛。我拼接起四肢开始移动,张着大伞的小商贩从我身边穿梭而过,茶坊楼肆在视野里逐渐清晰,我并不认识这些地方。路的尽头升起一家酒楼,我试探性地踏入,极有绅士风度地坐在一张长椅上,点了一碗墨汁。
不断有人落座,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的,方巾长袍的,粗布短衣的,他们好像认识我在我对面坐下,一样地举起酒盏摇摆不定,我认出了,柳子厚李太白一行,他们在后世拥有出色的头衔,可我却并不了解他们,于是显得诚惶诚恐:
“世人赞您是穷而词工。”
“此皆身后名,吾志于死忠节,孤舟之寒却无人会。”
“人们皆钦慕您的率性。”
“都道仰天大笑之绝,谁解念念不忘本是难以解脱。”
像河灯一盏盏流过,真相的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,水清而滑,我如饥似渴地接受着洗礼,觉得流光里延伸的厚重让我的心灵饱和如一轮满月。亭柱朽坏,石狮倒塌,尘埃落在肩上恍如长长远山。依据经验,眼下的确凿无疑有一天会漶漫不清,行走在飘忽不定的记忆中,细节开始弥散。隐秘的支点会不会再一次逝去?周遭杯盏碰撞声中,我举起酒碗一饮而尽,赴义般跃出了窗户,破碎于冰冷的石碑之上,腹中积蓄的墨液喷涌而出。翻滚翩飞,撕裂舒展,我只觉身下是罗绸生宣,我要忠实的记录,我不愿记忆陷入一片苍茫。
在前进的陷落里,我感到身躯向山下游走,双脚又渴求生根,阳光灿烂异常。
三
“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,眼前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,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。河还是原来的河,人还是原来的人。——博尔赫斯
白昼纹丝不动,灼热的太阳刺穿了我的睫毛。云层快速流转,月亮从角落升起,时空皱缩翻折。一阵眩晕,目力所及的范围里塞满了各种悄无声息又惊心动魄的变形迁移。
土墙,残垣。骤地,炮弹挤压空气发出均匀啸声,鲜血溅上了我裸露的小臂,接着是倒塌的旗杆、殒命凄厉的呻吟。定定神,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顺着书河漂流到了这一处。未等我站起,健壮的马匹和带着铁盔的战士呼啸而来,我蹲伏于沙砾中观望节制而宏大的战场,像普鲁塔克书里的的插图,只是从前我看到的是晃动模糊,高反差粗颗粒的低感光胶卷。眼前的一切显得愈加真实。
拿破仑与我擦肩而过,隆美尔调转马头目光如炬。饿莩遍野,悲泣响成背景音乐,子弹排开一片水花。缥缈的慈悲化作底下的大地,虚无的怜悯有了催人泪下的意义。我全心全意的相信了某种历史的必然。看清着目的与结局、真实的苦难和不屈的魂灵。倒地的,胜利的,戕害者与被戕者的名字和出生地在被遗弃,正义还是残暴,英雄抑或枭雄,随硝烟的散去在成为定义。
就像从一个水坑跳到另一个水坑,从亚美尼亚到卢旺达,从蒙古帝国到罗马。火灭了,落水了,梦醒了,好坏事情发生了。战争之后是战争,大屠杀之后还是大屠杀。时间隐去后半夜的哭声,赦免着罅隙里的狰狞,用咏叹的旋律去谅解和幸福。我想到在我的时代里,鲜血凝固成板结的配图,沙场卷起的尘埃被安顿在角隅,飘飘荡荡,不再是能握住的形式了。一如西西弗斯推石般的宿命,我躺于大地并被碾于马蹄之下,残墨在大地上游走,留下诗行,关于没落前的晦黯淡烛光。
孤星摇摇欲坠,蝴蝶从谷底飞来,一切不再显得无关紧要,毗湿奴偶像的神车继续滚滚向前。
结局或开始
“时光流逝了,我依然在。”——阿波利奈尔
又一次醒来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了。黎明像神性的水晶球,唤醒着我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。抬起头,战争、诗歌和宗教喂养的天空清澈的像千百年前的那汪泉水。枪炮锈蚀在时间里,淋过诗赋的雨在此咏叹,我紧紧捂着胸膛里跳动的心脏,生命的节律有力地证明着我的存在,我恣情溢动成文。
窥向时空的猫眼,雾气四处离散。远处云层消弭,显露出青山的本来。拥有姓名的山脉在不同的节点轰然留下印记,在清风夜唳中看守历史的月亮。文字此刻或许有所作为。我身在其中,可我知道,这就是一切。
我在纯粹的白光里融化跃动,笔画间一种古老的秩序感浸染了我的全身。“愿世界不要忘记。”我于扉页留下舞步如是,继而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信心。我感到有些被河流切割被地壳翻折过的故事将是永驻之物。石碑沦为碎屑,甲骨销作烟尘,它也将从容屹立,任凭舟上人渐远,万重山影也将再次被清晰勾勒,然后不可磨灭地压存在心底。
风缓缓落在阒然无声的客厅里,斑鸠掠过,留下一闪荧火闪耀的歌。昆虫凝为琥珀,帝国诞生覆灭,佛像露出笑脸。霁雨初晴,朦胧着的逐渐了然。我勾起嘴角,久违的幸福在我脸上化为一片水光。
(指导老师:袁春霞)

【点评】
读罢本文,我们会有许多疑惑,这“一个文字”到底是什么字?文章的几个部分怎样串联?为什么这么难懂甚至“晦涩”?的确,本文不像一篇高中生的习作,而像诗人或哲学家的作品。而这恰恰是本文具有哲思与诗意完美结合的特点。本文的哲思表现在文章的寄意,“一个文字”是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文字可以书写记录历史,可以承载文化。过往的终将过去,我们留不住那些时光的碎片,历史、记忆静静从指尖滑落的瞬间却无从触碰到,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,幸亏我们有文字。一个文字和许多文字能够帮我们挽留许多,还有,文章每一小节开头引用的名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“寄意”!本文的诗意表现在语言的张力,语言的张力有两个含义,一是指语言所表达的信息量的密集度;其二是指语言表达方式的弹性度。这种信息量的密集度和表达方式的弹性度,形成一种美感,在美学上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张力美。文章的语言耐人寻味,这种成熟的表达让人折服。(尤立增 特级教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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