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的认亲也是这么理所当然，然后他便倚在院子门口的老树上惬意地和身边人叙旧。从小时候的琐事讲到最近下的这场雨，桥头的大堤被淹了说不准什么时候 就要找他去帮忙......我兴致勃勃地蹲在泥巴地上边听边挖起了小土坑，用脏手埋下大人们吃剩的西瓜籽。他们觉察到了我的动作，笑我傻傻的。我说我才不傻，你们别不信，西瓜真的会重新长出来的。他咂了一口茶，也一脸认真地附和着我，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条带着花纹的毛巾，给我擦了擦手，我顿时心里暖暖的。

后来村里的人找到这里，请他去修大堤，他不敢怠慢，放下茶杯就跟着走了。邻居家刚熟识的朋友拉起我的手，让我一同去看热闹，待我们嘻嘻哈哈跟过去。看到那越过山头的夕阳，鼓足了劲把大堤照得一片昏黄，在春日里熠熠生辉。夕阳下，他窝坐在拖拉机里，熟练地操纵着那个庞然大物，把大堤上的淤泥慢慢堆在一起，犹如一座小山。那个忙碌的身影，真像是披甲作战的英雄，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内心。

周围的人都面带笑容站在高岗上看着这一切，她也牵起了我的手面带微笑，脸上洋溢着当姐姐的自豪感。

要回家了，他又塞给我几颗糖，然后将一根小木棍插到我埋西瓜籽的地方。他说，别忘了自己种的西瓜。我拍拍老树 说，我会常来看它的，等着开花。

后来有一天，不知谁走漏了风声，说他病了。我摇摇头，这是我第一次做出这么直接的判断。我说，英雄怎么可能会生病。

心里的乌托邦终究还是敌不过现实，他们说，在一个雨天，他重重地倒下了。

又一个雨天，我跟着她回到石板镇。穿过大桥时，他在夕阳里开拖拉机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，只不过那天没有下雨。

走进熟悉的小院，来不及看挺拔的老树，就奔着屋子跑去。他脸色苍白，看见我们，却开心地笑了起来。我问他蹲在地上干什么，他搓搓打点滴的左手，用右手在泥巴地里挖着一个个小洞。我觉得怪渗人的，他却往里面埋着西瓜籽，然后解释说这是在苦中作乐。

他依旧温和地笑着，带着勉强挤出的笑容说，明年西瓜长出来的时候我就能下地干活了。

于是她也没得说，只好嘱咐他好好休息。

我放心地跑出房门，又来到老树前关照关照我的西瓜田，那根小木棍不知为什么还在，但西瓜却没能如期长出来。我摇了摇头，呆呆地用指尖扣了扣带着新鲜雨水味的地面，心想明年应该也差不多了。

再后来，她拽着我回石板镇的时候，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面对追问，她回答我的只有蓦然的目光。我在掉过糖的土坡上奔跑，肆意让风扫过我的脸颊，然后再一次在小院里呆住了。

他躺在床上，身上插了大大小小的管子，上下只剩了一副空荡荡的躯壳，身上唯一可以活动的地方大概只有眼睛了，于是他便用眼睛缓缓地看着我们。我站在门口，恐惧地没了样子，在无数声安慰后被她推搡到他面前。他一只眼睛微微颤抖，向着地面上的某处费力地眨眨眼，像是耗尽了毕生力气一般，我才想起那是他曾经埋下西瓜籽的地方。

冬天要过去了，春天要来了，那时候，你真的能像当初许诺的那样站起来吗？

我不忍心再看下去，狠劲挣脱开她满是斑点的手，却感受到手背一点湿漉的暖意。从此辨不清是冬天突然下了热雨，还是她坚韧外表下的泪滴。

跑出院门，我不安地回头望了她一眼，她目光黯然，但并没有要责怪我的意思。我哑然失声，门前的老树像有话似的招呼着我，我扶着它干枯的枝干大口喘气，想要急切地逃离这段难熬且压抑的时光。清醒了一点后，又死死抱着它，向它祈祷说明天千万别下雨。

树叶被我摇的沙沙响，枯黄的叶子像极了纸蝴蝶，温柔地在天空中打着旋，又落在我脚边，静止了。

我慢慢学会了逃避，学会从她拉着我的手中偷偷溜走，学会在她乘车去石板镇时找作业太多的借口。她也依然相信着我，于是慢慢地放开了我的手，我感到瞬时的解脱。后来她也不做什么要求，独自一人去石板镇看望他。我也独自一人在家里做作业，洗衣服，吃饭，这么做似乎只是为了能够忘却。

年少时真是傻的可怜，我夜里没由来地失了眠。

躺在露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，不打扰任何人，静静地想事情，翻来覆去。

长大后才明白那些年埋下的西瓜籽没有一粒能长出来，长大后才明白英雄也是普通人，要经历生老病死。

昨天下午，她骤然变了脸色，茶杯里的茶梗悠悠立在水中，像是一个未知的凶兆。今天凌晨，我才知道，那个凶兆就是他的死讯。

大脑里出现短暂的空白但又显得如此清醒，昏黄的灯光将内心顷刻破碎的玻璃硬生生地揉进眼睛。她强装坚定地步伐，其实内心也有即将要崩溃的情绪，在我面前，她选择将此塞进被子里，失声哭泣。

破旧的晨曦照耀在压抑房间的一角，熟悉的歌曲忽然回想在耳旁。

“在下一个带着雨的夜晚里，一定还能相遇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