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过的学生就像没看到它们，只有像我们这种外来者才好奇的凑过去，然后被羊驼喷一脸口水。

路南侧是一片草坪，里头一处二层楼高的大笼子里养着几只孔雀，笼子隔壁是羊驼的家。羊驼家的围栏有一个豁口，天黑之后，羊驼会自己溜达回来。

就像学生们到了下午4点20会一溜烟钻进路北侧的楼里一样。

这栋楼是北京一零一中学的英才学院——整个校园因为羊驼和孔雀的存在显得有多惬意，英才学院里那些神秘的实验室就有多硬核。

如果说这路北路南的景致有什么共同点，大概都是指向了自由。

林语瑭今年高二，他已经入选了教育部和中国科协主办的2021年“英才计划”。

通常是上完下午的课，林语瑭就直奔英才学院的二楼开始鼓捣自己的项目。他已经习惯了在那条道上和羊驼擦肩而过。

英才学院的每间实验室门口都挂着牌子，林语瑭所在的实验室有一个很长的全称：一零一中学北京大学前沿计算研究中心AI实验室。

创建英才学院是校长陆云泉一直以来的想法，这个大工程直到去年9月才终于投入使用，首批实验室一共11个，从北大、清华、同济、北理工到中科院、解放军军事科学院，涉及项目从人工智能、金融工程到造车、心理学、影视媒体和未来战争。

所有这些实验室，没有教材、没有课标，不限年级，不限学科，一零一的学生们只需要凭着自己的兴趣，就可以在中学里提前感受大学的科研氛围。

在所有选了AI方向的学生里，林语瑭是第一个通过两轮座谈正式进入实验室的学生。这个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包括多模态感知、认知建模、智能机器人技术……我们猜想一个高二的学生可能不知道这些概念是什么意思，但这一点儿也不耽误他们爱上这里。

对林语瑭来说，过去大部分时间接触计算机，都是用来打游戏，当然他和其他打游戏上瘾的孩子倒是有一个区别——如果发现打游戏没意思了，就自己做游戏。

“上初中的时候，发现市面上把水流效果做得好的游戏特别少，当时就自己搞了一个月，为了做出满意的效果，还自学了一些大学数学和信号分析之类的知识，做出来之后还是挺开心的。”

也正是这段做游戏的经历，让他在高中之后成了学校文创社团里的“技术专家”。

“我们主要是负责做一些和一零一有关的文化产品设计，我的工作是帮团队剪视频，做3D模型。建模这部分完全是自学的，我从小学就开始在网上看建模的东西，当时怎么看都看不懂，就放下了，结果一到初中我再去看，发现完全能看明白了。”

这间AI实验室是相当抢手的，不少真正有计算机基础的学生也报过名，但这些优秀的学生因为要准备各类学科竞赛而不得不忍痛割爱。

不过林语瑭却有自己的打算，他似乎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。

“我以前也打过信息学奥赛，但觉得这种竞赛没什么意思，因为这东西你必须要刷题，而且大部分内容其实都是跟项目算法有关，就比较枯燥，我还是喜欢真正做成一些事情。”

为了进一步确认这个高二学生的想法，我们第一次对他进行了追问：就像你喜欢实战一样，会不会有一些同学也天生喜欢刷题参加竞赛呢？或者我们把这个叫做喜欢理论研究？

“我觉得竞赛和理论研究还是有些差别的，如果你真的是喜欢理论研究，你大可以自己沉下心去做，也不一定要靠打竞赛，打竞赛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去把那些题目都做对。”

在实验室对话林语瑭的时候，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，这是我们第一次觉察到，面前这个高二学生的思辨能力在发光。

林语瑭负责的整个项目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。

项目的名称很长很严谨：寻找失去的记忆——基于视觉时空推理的阿尔茨海默症老年患者智能寻物系统。

只看名字也不难判断，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应用价值的项目：对那些患有阿尔茨海默症（俗称老年痴呆）的老人来说，一些类似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物如果突然找不到了，是可能危及生命的。

在这种情况下，最常见的寻物方式是调取监控录像，但这种做法的限制也很明显：首先监控一定存在死角和遮挡的问题，另外翻看录像耗时太久，录像也不可能无限制的一直存储下去。

林语瑭所在的这个实验室，就是要用人工智能的技术解决这个问题。

实验室的房间里，装有电视机、沙发、冰箱、柜子等常见的家居布置，天花板的四个角落里都装有摄像头，但这些视频不是用来“回看”，而是用来“分析”的样本数据——帮助老人“猜到”那个找不到的药瓶到底在哪里。

老人握着药瓶在房间不同位置不同角落里的不同动作，对系统来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，比如他在冰箱旁边摸过自己的口袋，比如他在电视机旁边抬起过胳膊……所有这些动作都对应某种人与物交互后的概率。所以一旦老人感到不适，又因为找不到药瓶而焦急时，这个AI系统就能神奇的推测出药瓶最可能在哪里。

林语瑭在这个实验室的工作，就是不断优化这些神奇的算法。这个项目是几位博士作为导师带着三个学生在做，除了与林语瑭一同接受采访的周宇辰博士，还有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的研究员王威博士，以及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钟方威等。

林语瑭作为该项目的主力，管的正是核心推理部分。可是在这间实验室里望着这个十六七的孩子，他的谈吐却让人感觉有点“违和”：

大多数人印象里那种喜爱搞理工类研究的孩子，应该不是这种表达方式才对，甚至，也应该不是这种长相才对。这种长相的男孩子似乎更应该出现在篮球场。

“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不学术？”我们忍不住问了这样有点唐突的问题，这个问题的表述甚至都不太精确，但林语瑭秒懂我们在“以貌取人”。

“我觉得如果按照大部分人对于搞学术的人的印象，那我肯定不属于这种，但是看上去像不像一个学术男，和最后能不能搞出东西是没有直接关系的，本身这两件事（形象与实绩）也不是绝对对立的。”

就在我们准备称赞他思路清晰的时候，他接下来的这番话，再一次点亮了那间屋子。

“我觉得现在大家对搞学术的人的刻板印象，其实不太利于搞学术这件事本身。我觉得真正想把研究工作搞好，内向的性格并不见得就合适，现在的很多研究都离不开沟通，因为大部分确实都是团队合作。”

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未来的学术趋势，但我希望我具备在研究中的沟通能力。”

见到林语瑭的时候大概是下午5点半，物理课的随堂考试一结束他就赶来了。

“林语瑭”这个名字实在无法不让人联系上“林语堂”，我们一不小心在网上找到了林语瑭出生前他父母开的博客。

林语瑭的父亲专门用一篇博客解释了这个名字的由来：爸爸姓林，妈妈姓唐，“林与唐”自然是他们爱情的结晶，“瑭”是一种古玉，而关于用这个“语”字，林爸爸还单独有一番寄托，“善于运用语言的力量发展自己，堂堂正正做人”。

十多年后在实验室里的这番谈话，让我们确信林爸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。

眼前这个侃侃而谈却又言之有物的少年，也让我们有了另一番猜想：这是一个从宽松的家庭氛围里走出来的孩子。

林语瑭证实了这一点：“爸妈基本上没怎么管我，也因为没怎么管，我和父母之间也没什么矛盾。以前我喜欢玩游戏的时候，爸妈会规定不能超过多长时间，但是最后超过了其实也没什么事……”

对林语瑭来说，爸妈对他最大的管束是督促写作业，这句话一出，我们以为他在开玩笑。

“我以前经常不写作业，反正我觉得不写作业肯定不好，但是写多了估计也不见得好。”

其实像这样看似不费力却学习效率奇高的孩子，倒是并不太让人惊讶，在我们的“逼问”下，他也承认“就算换了老师，其实不太会影响自己的成绩”。

这不就是那种典型的内驱力强、特别自律、心理有数的孩子么？就在我们沾沾自喜要替他总结陈词的时候，意外的回答又出现了。

“对我来说，我自己不是第一位的，环境才是第一位的。我其实没有自律到你们想的那种程度，我觉得环境对我来说很重要。”

直到这里我们才意识到，刚才那句“换老师不会影响成绩”的话，他其实只说了一半：

“但是换个班肯定会影响。这个班级氛围不是说班里的人天天在学习所以影响到我，然后我也学习，不是这个意思，说实话我平时在班里也挺闹腾的，所以重要的不是所有课余时间都要用来学习，而是我们这个班里的同学，只要他们在学习了，他们都会非常认真投入，然后他们对考试也很重视，某一次考试排名之后，谁都不愿意往下滑。”

林语瑭的这番话，我们换个抽象一些的说法是：他们班里的这些孩子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，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
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想做什么，这是多少成年人尚且没法达到的状态。

可是像这样优秀学生扎堆的班级，会不会因为竞争激烈，影响到了同学之间人际关系？

“完全不会，我们之间基本都是商业互吹那种……然后不管谁被分到我们班（都不能破坏这个氛围），因为刚进来大家都知道周围的人很厉害，不管你以前是怎么样的，到了这个班都会变得和谐，在这个环境里慢慢的人就会这样。”

用实验室辅导老师周宇辰的话说，林语瑭的一些话很凡尔赛。

比如我们问到等明年读高三了，毕竟准备高考压力很大，还会用这么多时间参加实验室的项目吗？林语瑭倒是承认那还是高考为主，但他特别补了一句：“我肯定不会把时间都放在学习上，因为不见得用的时间越多效果越好，然后这样做也挺没劲的。”

林语瑭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高中生的主见。这让我们想起了下午在英才学院门口见到的那两只羊驼，那是一种自由的，自得其乐的状态。

和林语瑭聊完出来，天已经全黑了，北京的秋天到了这会儿很凉，我们只好快步出了学校，也不知道那两只羊驼回去了没有。

林语瑭被我们的采访耽搁了很久，他也得摸着黑回家，但他似乎很清楚路在哪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