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在招牌上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，把空气里的尘埃照得很白很亮。四周的白墙紧紧地围在一起，把这一小片亮光挤到一个狭窄的角落里。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横冲直撞地进入他的鼻尖，他紧紧攥着那本日记，深呼一口气，迈开早已麻木的双腿走进了招牌下的房间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“嗯。”双眼皮跳动个不停，他点了点头，扯起嘴角握了握医生伸来的手：“尚医生，您好……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何政的事情。”

“请坐。”医生愣了愣，“何政？”

“我是从他的日记本里找到您的。”他直挺挺地把自己绷在椅子上，伸手把日记本推给医生，“第78篇，他从去年的6月13号开始记录在您这边接受心理治疗的进程。”

医生接过日记本，无意间看见了他绞在一起的手指，笑了笑：“不要紧张，小伙子，你说说你想找我了解什么，去年的事可有些日子了，你不提可能有些我都忘了。”医生拿玻璃杯为他倒了杯茶，努了努嘴示意他喝，“我们好像以前见过，你挺面熟的。”

“我是无意间得到这本日记的，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书柜里。起初我只想看看别人生活里的事情……但何政他好像是一个比较闷的人，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社交，所以挺没意思的。我觉得他活得好无聊好压抑，而且他工作也不好……直到第49篇开始，他的日记里出现了一个人，何政叫他林斯，这个人和我的名字一样……这个林斯没有工作，但好像和何政生活在一起，平时会帮何政做家务，陪何政熬夜加班，从他出现的那时起，何政就变得开朗起来了。您看……”他急急拿过日记本，翻到了某一页，“这里，尚医生，何政说：‘他是照进我灰暗生命中的一束微光，虽然力量不大，但让我看到了希望。’这个林斯对他的影响还挺大的，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人吧。”

“你想知道这个和你同名同姓的林斯是谁？”医生问。

“差不多，从日记的第71篇开始，何政和林斯应该是发生了些矛盾，何政有一个要杀死林斯的念头，是去年6月3号产生的，然后他就来您这儿接受治疗了。令人不解的是来精神科治疗以后，林斯就再没出现过……日记也就记录到8月初，就再也没了。我到这儿是想问问您清不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。”

医生站了起来，踱步到窗边拉开了窗帘，阳光瞬间涌了进来，医生伫立着看向窗外，他也跟着走到医生身边。“你怀疑我的治疗无效，结果何政杀了林斯，又去自杀了？”医生回头看着他的眼睛。

“您别激动，尚医生。我只是想知道来龙去脉，比如林斯为什么失踪了……我想找到他。”

“你说你也叫林斯，小伙子，那个林斯难道不是你吗？”

医生厚厚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射出一道光。他盯着那道光，心底一阵跳动：“可是我根本对他和这些事情没有印象啊。”

“对您也没有印象。”他紧着补了一句，“我直说吧，医生，在拜访您之前我还去见过很多人，他们都是在何政日记里出现过的人，但他们好像对林斯都没印象，还说何政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，变开朗可能只是因为他的生活有所改善……您是我拜访的最后一站了，如果您也不了解，我可能就要停止这项愚蠢的找寻了。”

“你都说是‘愚蠢的找寻了’，小伙子，你为什么对一个死人的过往这么感兴趣呢？你的记忆里和何政也没什么交集，为什么要亲力亲为地帮一个死人寻找他曾经想要杀死的人呢？”医生走到他身旁，用手搭着他的肩膀，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：“过去只是一个我们倾诉给自己的故事，何况这应该也不是你的故事。”

他两眼发了愣，摇了摇头：“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？”

“对。不知道为什么，这本日记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真实，就像是曾经发生在我身边的事一样，但我毫无印象。再加上林斯也是我的名字，一种无源的动力就生在我的心里了……等等，何政死了！你怎么知道的？”

医生晃了神：“我的意思是——既然他失踪那么久了，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，林斯也一样啊。”

脑子“轰”的一声炸开，急急退到椅子上坐着，他用食指抵着太阳穴，阳光、日记、招牌、精神科医生、一个去世的杀人犯……“啊！”他一拍桌子，双手一挥，不小心碰到装茶的杯子，它从桌上掉下来，落到地上炸成了一朵锋利的花。

“砰！”

脑子里的各粒光斑随之连成了一条细线，他望向医生，医生背光而站，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
“我明白了！何政有精神疾病，来这儿并不是寻求什么心理疏导。欸，那个病怎么说来着……”

“人格分裂。”

“对！人格分裂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何政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林斯的存在，林斯是他分裂出来的一个……一个人格！他想回归正常生活，所以来找您想杀死林斯。您看我说的对吗？”

“他没成功。”医生扭过头来，也坐回到位置上，“何政没有成功。而且我们专业术语叫融合。”

“他没成功……可他为什么死了？是林斯杀了他？这不可能，本来的人格比衍生出来的人格要强，何况衍生出来的人格才存在了一年多，还很弱吧？他怎么可能杀死何政呢？”

“如果是主人格自愿的呢？”

“你……您说是何政自愿的？！为什么呢？”

医生笑而不语。他的头突然感到一阵刺痛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，天花板在下降，好像快压到他的鼻子了，他呼出的气和着口水，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消散开来，呼吸声在白墙上不断反弹着，穿过缕缕尘埃，仿佛全世界压在他的肺上让他动弹不得。

突然，记忆如银河般星星点点地涌进他的脑海，头脑仿佛要爆炸一样，零散的碎珠子一点一点被绳串了起来。

他是被呼唤出来的那一个。

何政每天的生活只有自己，他大抵是有点社交恐惧症，一直都没有朋友，但内心又渴望热闹的世界，于是便幻想着有个人能陪他度过枯燥的生活。于是他——林斯便诞生了，林斯总是开朗而能干的那一个，在何政劳累工作一天回家后便自愿出现做家务，还会在何政的灵魂失落时安慰他，激励他。久而久之，何政压抑的灵魂似乎也变得明亮起来了。但两个人共用一具身体总归是有风险的，时间长了，两人的出现时间变得很突然，有时林斯在上班的时间醒来，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；而何政总是耳鸣头痛，自己的记忆也断断续续的，甚至有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。权衡再三，何政决定融合林斯回归正常的生活。

林斯还记得何政说要融合他的那个下午，“他们”，或者说他，靠在窗边用日记和何政交流。阳光直射进来，在书桌上打下一道道光，尘埃在光中飞扬。

他同意了用自己的离开以换取何政的正常生活，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何政脑海的小角落里静静等待着死亡，他再也记不得之后的事情。

“何政没杀你……他央求我想办法把你留下来，他说他应该把身体永久地让给一个更加明媚的人……我当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，你知道的，主人格的力量比副人格强太多了，所以我也有点力不从心。我怕融合得不彻底，便催眠了你，更改了你的记忆，没想到还有日记这茬……是我疏忽了。他真的很感谢你，林斯，希望你可以带着何政的夙愿好好活下去。”

林斯愣愣地看着在地上碎成一摊的玻璃碴，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