获奖理由

如果说李叶繁的初赛作品是有一定充足时间准备的，那么他在时间限定的赛场上写出来的《粥样人生》，展示了他的才华。总览他的作品，无论旧作新作，都体现了较为成熟的表达能力。他的作品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，充满真情实感，能从成长的生活中发现题意，顺理成章，每每描写、抒情中自然生发议论，增强了思想内涵，让人在感动中受到启迪。

一方厚重的布帘，掩不住肆意的米粥清香和翻腾的汩汩声响。

我卷帘进屋时，太奶奶正用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粥。白米的稻穗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香味儿氤氲在土灶间的空气中，沁酥了一方天地。在她已然稀疏却仍柔顺光滑的白发间，我看到一种厚重深邃。那是在文火细煨慢煮的岁月里历练出来的，也是在皲裂与土里刨食的苦难中浸沥出来的。

太奶奶淘完米，将淘米水留下——那是她用来梳头发的。炉灶上的火焰缠绵而娇怯，用细细的舌尖舔着锅底。她用薏米煮粥，用赤豆煮粥，用百合煮粥，还用山药煮粥……总有各种米色、汤色、品色的粥，有累月半年见到的大小半寸、味若碧螺春的粳米粥，就是《红楼梦》里那大碗绿莹莹，热气腾腾的绿畸稻粳米粥，也不知从哪儿弄来，只煮过一两次罢了。然而我最爱的，还是她最常做的普通，平平淡淡的白米粥。

解下泛黄的围衣，太奶奶左手执一只老旧瓷碗，右手轻轻拈起灰褐色古朴的粥罐盖。米粥泛着微光，水和米在碗中旋转着，交融间又分离，直至米粒沉淀。浓稠的米油滤尽世间，筛出记忆，如云飘浮，似一碗配上醅糟的陈酒。初秋的清晨或是仲夏的夜，搬个小板凳和太奶奶坐在庭院里，手捧一碗凉粥，享受独有的清润，听她说一段陈年往事，忆几位逝去故人，总是我最心安熨帖的闲暇时光。

1927年出生的太奶奶三十岁时失去了丈夫，两年后又失去了三岁的小儿子，独自一人带大六岁的奶奶。岁月流逝，一天天，一年年，无论面对怎样的困苦与逆境，她从不曾低过头，日夜不停劳作，只为撑起小小的一个家。不知是怎样的信念与何等的坚强支撑她度过那漫长孤苦的岁月，等待生命花开花谢。在那段疯狂的年月里，太奶奶每周只能在村子的食堂里领到二两白米。当这二两白米化为一锅热气腾腾、晶莹剔透的粥，老人用木勺缓缓搅动着，溯着米油转动的纹路，沿着锅边轻轻舀下，米油不知多少次慰藉了这对苦难母女的心灵。从此，一个家族血脉的延伸中有了粥的味道。

初春方至时，太奶奶在熬过又一个寒冬后突然走了，急促彷徨得还未来得及道别。上周再回老家时，她已经躺在了堂屋的水晶棺板上。隔着透明的棺罩，我一次次大哭流泪，一次次透过模糊的泪滴端详她那张揉皱成菊花一般的脸，那么安详，那么平和，看不见时间刻下的伤痕，好像再喂她一口粥，就可以醒来一样。小时候的我大哭时，太奶奶总会轻声道：“乖孩儿，好宝儿，不哭啊，你哭我也想跟着哭！”接着喂我一口粥，我的泪水便不再流淌。现在，那个疼爱我的人走远了，我多么想再尝一口她为我熬的粥，多么想再听她絮叨那已化为烟尘的往事。

送别太奶奶的晚上，老家有个风俗，要用菜粥招待乡亲四邻。凡是周围知晓的都来盛上一碗，或坐或立，或三五一群围在院子，或两两对坐，手捧大碗就着桌上简单的小菜呼啦呼啦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碗。直至夜半，都有人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赶来，只为看一眼太奶奶，尝一口她最后的粥。那一夜，我在堂前为她盛上一碗，搁在青烟袅袅的香炉前，回头望去，送行的队伍好远好远……

《礼记》有云：“食粥，天下之达礼也，粥亦通‘育’也。”一碗平平淡淡的白米粥就好像太奶奶平实却丰盈的一生，当来自稻田的她历经人世的坎坷与历史的颠簸再次归于尘土；当来自稻田的白米沥尽水的包容与火的温度——岁月熬煮，终得云淡风轻。

所谓苏子瞻的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，至此，我方领略其中意义。粥的力量是巨大的，可养生，可续命，可怀人，亦可兴俗。斯人已逝，粥香流存。太奶奶的智慧与慈爱在粥中一代代传承、延续。